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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灰色虎斑大野貓坐在小巷子裡一角,瞪著一雙大眼睛,直勾勾地望著蹲跪在他面前的男人。
男人戴著鴨舌帽,一身深灰色運動服,身旁擺著一只帶輪小行李箱。
「貓大爺,我有事想找符紙婆婆,請您帶路,感激不盡、感激不盡、感激不盡……」
男人單膝跪地、堆滿笑臉,小心翼翼地將幾片零食魚乾擺放在那虎斑貓面前,拜神似地對著那虎斑貓喃喃低語。
「貓大爺……」男人推了推眼鏡,心虛地抬頭望了望四周。「我真的有事……想向符紙婆婆求符,請您帶路,感激不盡……」
或許是出於心虛、或許是不想在這條靜謐寂寥的小窄巷裡引起注意,男人儘量壓低說話聲音;巷子外那稍微寬敞的街上也沒太多人,周遭大部分低矮老房的門戶都緊閉著,也不知裡頭是否還住著人;這兒是個不起眼的小鎮,男人來到這鎮上晃盪大半天,也不見一個年輕人。
「咳咳……」男人尷尬地輕咳兩聲,就怕那野貓沒聽清楚,稍稍加大了聲音,卻又有些擔心讓人聽見了他的話。
他第三度重複了剛剛那句話——
「貓大爺,我是真的真的有事,要找符紙婆婆呀,請您帶路,謝謝、謝謝……」
男人身上瀰漫著濃濃的茉莉花香氣是經高人指點,他捏在手裡那小魚乾則是自己的點子。
他身旁那只行李箱,裡頭裝著要獻給符紙婆婆的謝禮。
只為求一張符。
那「高人」聲稱,只要將茉莉花的汁液抹在身上,就能夠向路上的野貓打聽出符紙婆婆的藏身處;接著,只要誠心誠意帶著謝禮拜訪符紙婆婆,就能從符紙婆婆筆下求得一張符——
一張有求必應的符。
男人自認精明幹練,對那高人這說法當然是嗤之以鼻,當時他只是陪一位朋友去讓那高人算算命盤,心中不但暗嘲朋友迷信,也有些讚賞高人話術高明。
但兩週後,那朋友多年來的心願,竟然真實現了。
這令男人咋舌且欣羨。
因為他心裡懷抱著一個和朋友差不多的心願。
他朋友成功了,他還沒有。
他朋友的成功,令他心中燃燒起如同燎原野火般的希望。
「還是不對嗎……」男人對著那虎斑野貓重複了第五次或者第六次相同的喊話後,失望地起身。
在這野貓之前,他已經在鄰近巷弄裡,對六、七隻野貓講過同樣的話了,沒有一隻野貓搭理他,不是懶洋洋地賴在原地,就是叼了他的魚乾就溜得不見影蹤。
他揉了揉蹲得發麻的腿,轉頭四顧,心想這附近的野貓他幾乎都打過照面了,他或許得換個新地方尋覓些新野貓。
就當他轉身要走的時候,聽見了背後傳來一聲長長的那聲咪嗚,和緊接在咪嗚聲之後的說話聲。
「你要走去哪兒?符紙婆婆的巷子要往這兒喔。」
那聲音不像人類的說話聲。
在這剎那,男人的心臟幾乎要嚇得從胸腔飛出口腔,他急急轉身,只見那虎斑野貓竟然以雙足站起,揚起爪子指向巷子深處一條更小的岔巷。
「真、真、真的……是真的!」男人又是驚喜、又是激動,顫抖地走向那直挺挺站著的虎斑貓,將整包魚乾朝他遞去。
「謝了。」虎斑貓一爪扒來整包魚乾,像人類孩童吃零食般地往嘴裡倒送,帶著男人轉入那小岔巷。
「剛剛……剛剛好像沒有這條巷子,對吧,我來回走了好幾次,並沒有看到有這條巷子……」男人怯怯地問,期待而緊張地跟在那虎斑貓身後。
虎斑貓也沒理會男人,自顧自地吃著魚乾,繼續往前走。
男人不敢多問,靜靜跟在後頭。
這極為狹窄的小巷子裡,時空彷彿凍結著。
四周沒有風也沒有聲音,片片枯葉和廢棄廣告傳單,甚至有垃圾袋子和空鋁罐,都像是失去引力般緩慢地飄浮在空中。
這蜿蜒漫長的小巷,盡頭是堵牆,原來是條無尾死巷。
右側磚牆下方有個小小牆洞,不時有貓兒鑽進鑽出。
左側牆面上則有扇半掩小木門。
「就是這裡,自己進去吧。」虎斑野貓揚著爪子指了指左邊那木門,跟著便抱著整包魚乾,鑽入了右邊牆洞。
男人吸了口氣,推門進去。
那是一個奇妙的、昏暗的、約莫一坪再大一些的小房間。
一個老得難以估計年紀的老太婆,坐在一張老得難以估算年紀的木桌後,她的雙瞳朦朧而混濁,銀白色的頭髮扎成髮髻,穿著一身不符合時代的藏青色棉襖,枯朽細瘦的左手腕上,掛著一隻碩大殷紅的血玉鐲子。
木桌上擺著一疊疊黃符紙、一排中小號毛筆和幾碟各色墨汁。
木桌角落,佇著一隻紫灰色大貓。
大貓那雙淡青綠色眼睛,微微閃耀著光芒,有如寶石一般。
「你發什麼呆?」紫灰色大貓優雅舔著爪子、說著人語:「關門,坐下吧。」
「是……是是……」男人連忙擠進這狹窄的房間裡,將門帶上,拉過老木桌前的木板凳,在符紙婆婆對面坐下。
他抬頭望了望頭頂上方垂著的那只黃色燈泡,昏暗的光線裡漂漫著點點塵埃。
混濁的空氣裡彷彿融合了蚊香、廚房的滷物、老舊布料霉味和奇異的花草香氣,令男人隱隱想起許多年前爺爺奶奶家裡的氣味。
「你知道這兒的規矩吧。」紫灰色大貓說:「你想求什麼符?」
「我……我聽說過……」男人瞥了符紙婆婆身旁木櫃子幾眼,一個個櫃格裡塞滿了各式各樣的書籍和雜物,那些破舊書皮上的字,他一個也不認得。
「婆婆寫符,有求必應,但是求符的人得付出相對應的報酬……」 他怯怯地說。「否則……會反噬己身……」
「差不多是這樣。」紫灰色的大貓搖了搖尾巴說:「但規矩沒那麼死,有時嚴厲一點、有時寬鬆一點;總之,等你燒了符,就知道答案囉……你帶來了什麼?」
「我不知道婆婆喜歡什麼,只好用猜的……」男人拉了拉他那手提行李箱,左看右看也沒看見附近還有能讓他攤放箱子的位置,只好起身,將行李箱擱在木板凳上,小心翼翼地揭開。
箱子裡,是一捆捆千元大鈔,每一捆鈔票,都厚得像塊磚頭一般,足足十捆。男人將一捆捆鈔票磚頭,恭恭敬敬地往木桌空位上堆。
符紙婆婆望著那些鈔票磚,像是望著真正的磚頭一般毫無反應。
「不……不只這些……」男人見符紙婆婆似乎對鈔票興趣缺缺,便又從行李箱那夾層中,取出幾只黑色小袋。
他先在桌上攤開一張手帕大小的黑布,跟著從一只只小袋中,取出各式各樣的戒指、手鐲和金項鍊,小心翼翼地放在那黑布上。
「嘩——」符紙婆婆這才咧開嘴巴,沙啞地笑了起來,她像是個見到了糖果和玩具的孩童般,緩緩地抓起那一枚枚閃亮亮的鑽石戒指、翡翠鐲子和珍珠項鍊賞玩著。
「真是貴重呢。」紫灰色大貓瞇著眼睛,嗅了嗅那鈔票堆,又分別嗅了嗅黑布和被符紙婆婆抓在手上把玩的項鍊和戒指,說:「每疊一百萬,十疊有一千萬;這珍珠項鍊有兩百萬、鑽戒一百萬、翡翠鐲子……」
紫灰色大貓像是將鼻子當成了便利商店櫃檯上的條碼掃描器般,將男人奉上的每只珠寶,都嗅出了個數字。
「將近兩千萬,真大手筆。」紫灰色大貓用後足扒了扒頭,問:「你想求什麼符?」
「我……」男人吸了口氣、搔了搔頭,像是一下子不好意思開口,扭扭捏捏好半晌,才說:「我想讓我太太……從這世上消失。」
「哦——」紫灰色大貓像是一點也不意外地揚了揚尾巴,盯著男人那張尷尬笑臉,問:「你的意思是……咻地一聲,就不見了的那種消失?然後再也沒有人找得到她了?」
「不不不……不是失蹤,我不要她失蹤,我要她……要她……」男人連連搖頭,然後長長吸了口氣,說:「我要她死。」
「原來想買兇呀。」紫灰色大貓咪嗚一聲。「人命的價碼,很貴很貴喔。」
「我……我不確定夠不夠,如果不夠的話,事後一定補上!」男人急急地搓著手。「這不能怪我,都是她……都是她……」
「喔?都是她怎樣?」紫灰色大貓咕溜溜地轉動著寶石眼珠,靜靜聽著男人數落起他的妻子——
男人外表高大健朗,模樣看來比實際年紀還要年輕些。
從他的敘述聽來,他相當富有,位居某個知名企業裡一個高級職位。
但他並不滿足。不滿足之處,在於他在那企業當中已再無升遷的可能,因為坐在比他更高一層位置上的那個人,正是他的妻子。
那個企業,是他已逝岳父一手創辦而出。
二十餘年前,他僅是他妻子身邊兩名助手之一;他攀上企業第二人,也不過是前兩、三年前的事,那時企業中最後一名老臣辭世——當時他覺得自己的時代將要到來了,他覺得那些過時的老傢伙總是在和他作對,而擁有最終決策權的妻子,卻總是支持那些老傢伙的立場。
然而這兩、三年來,他時常有種「明明已來到清晨,但太陽卻未升起」的錯覺——他的妻子依舊不那麼認同他對企業營運的種種見解,老傢伙們早已離世,但老傢伙們的想法卻仍然影響著妻子的思考。
「這間公司永遠也不會是我的……」男人不只一次,在酒後哀怨地向諸多友人訴苦。
「公司是老婆的,老婆是你的,這還不夠嗎?」朋友甲這麼開導他。
「我是我老婆的才對……」那時他自卑地答:「而且我早已不愛她了。」
「有本事自立門戶啊。」朋友乙這麼激他。
「我只懂這領域,但這領域第一把交椅就是我老婆這公司,我怎麼自立門戶?」他完全反對這提議。「她會動用一切力量,把我生吞活剝的。」
「那你有點骨氣,放棄現在的一切,揮揮衣袖不帶走一分財產,去找尋新的真愛和新的志業啊!」朋友丙對他的優柔寡斷有些不耐。
「我沒骨氣。」他答得十分乾脆。
「說來說去,好像只有一個答案可以滿足你。」朋友丁哈哈大笑。「只要你老婆走了,你就稱心如意了!」
那時他沒有接朋友丁的話,但雙眼隱隱露出像是覓得正確答案的光采一般。
數個月後,他陪朋友丁尋訪高人。
這才間接地見識到了符紙婆婆的神蹟。
「先生,我坦白說,我對你的家務事沒有太大興趣。」紫灰色大貓在男人花了二、三十分鐘時間,講述他對他妻子的各種不滿——公事上的不滿、私事上的不滿、房事上的不滿和許許多多不滿之後,終於抖了抖尾巴,喵嗚一聲說:「我只是一隻貓,你對我說這些也沒用,婆婆的符就快要寫好了,你自己看著辦吧。」
「呃!」男人這才如同大夢初醒,看著符紙婆婆正按著寫的那張符,似乎已經勾到了最後一筆。
符紙婆婆捏著那隻中楷毛筆看起來平凡無奇,像是文具店裡就能買得到的便宜毛筆,但那寫在符上的墨汁,卻是奇異的紫黑色。
那龍飛鳳舞的墨跡上,還隱隱透著螢光。
符紙婆婆收了筆、捏起符,端在空中左右翻看,還鼓著嘴巴朝著符紙吹了好半晌風,才瞇著眼睛、嘻嘻笑地將符放下,將符輕輕推到男人面前。
「謝謝……」男人遲疑地拿起符,問:「這符……」
「等你離開這裡之後,將符燒去,立刻生效。」紫灰色大貓不等男人開口,便告訴他使用方法。
「什麼……」男人咦了一聲,像是訝異這使用方法比想像中容易,他站起身,準備離去,突然又想起了什麼。回頭望著紫灰色大貓,說:「那麼……我還需要付多少尾款?」
「不知道。」紫灰色大貓答。
「不知道?」男人一時不明白。
「不知道的意思,就是不知道。難道『不知道』這三個字,還有其他意思嗎?」紫灰色大貓這麼說:「我只知道那張符很貴,但不知道究竟有多貴;總之符紙燒出來的效果如何,一切全看婆婆心情。」
「看婆婆心情?」男人顯得面有難色,他雖然主動問及尾款,但開口前,心裡其實覺得兩千萬已經足夠了——他曾經相當隱晦地、含蓄地打聽過殺手的行情,某些三、四流的殺手,幾十萬即可買到,高明一點不留痕跡的,一、兩千萬足矣,畢竟他的目標並非皇親國戚,難度並不太算高。
「那如果婆婆心情……不太好,那會有什麼後果?」男人怯怯地問:「我可以主動補上不足的款項嗎?」
「你後來補上的東西,婆婆喜不喜歡,一樣要看婆婆心情呀。」紫灰色大貓這麼說。「至於婆婆心情好不好而導致的結果好不好,我也很難說得準;如果你實在很擔心,你可以選擇不用它;記住,我們之間這個契約成立之時,是你在燒符的時候;你不燒,隨時可以回頭取走你帶來的東西;但符一旦燒了,就不得反悔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