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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是本社第一件委託案,意義非凡。
由社長亞當大人,也就是我本人,親自錄音紀錄案件始末。
這次案件內容,是委託本社前往一棟別墅,將裡頭一位幾十年老鬼請出別墅,送他去他應該去的地方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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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空飄著細雨,灰濛濛的。
謝初恭撐著傘,站在半山腰小街區的巷弄盡頭,望著眼前這棟陰森晦暗的別墅,繼續對著手中錄音筆呢喃低語:「現在本人帶著本社首席談判專家阿晴,已經抵達別墅外面,這間別墅外觀不怎麼樣,其實就是普通的獨棟公寓,不過好歹是陽明山的房子,有前後院跟地下室,市價應該破億喔……比我爸留給我的房子值錢多了……」
一旁,文孝晴撐著另把傘,從口袋取出一串鑰匙,大步往前,推開半掩的圍牆大門,踏進別墅院子。
「等等——我還沒錄完耶!」謝初恭連忙跟上,剛踏進院子,立時被一股沒來由的恐懼氣息撲面襲來、籠罩住全身,令他忍不住打了個冷顫。
「媽呀,小齊說的冷風……就是指這個風對吧!」謝初恭害怕地加快腳步,跟在文孝晴背後,來到別墅門前屋簷下,收了傘,繼續錄音。「小齊是我老同學,工作是房仲,這件案子就是他介紹給我的。委託人是他遠房表哥,年紀大他不少,半年前老爸過世,繼承了這間別墅,請小齊替他賣房。小齊來這間別墅三次,第一次回去之後生了場大病、第二次摔斷了手、第三次親眼見到遠房表哥那位過世多年的爺爺,嚇得屁滾尿流逃出來,半路還出了車禍……」
「這些鑰匙怎麼每支都長一樣啊?」文孝晴提著一大串鑰匙翻翻找找,不停反覆嘗試開門,不耐煩地向謝初恭抱怨:「你同學不是來過好幾次,怎麼沒在鑰匙上貼標籤?」
「我來。」謝初恭像是知道文孝晴會這樣問,他收了傘,將傘立在門旁,從文孝晴手中接過鑰匙抖了抖,繼續拿著錄音筆湊近嘴邊錄音。「小齊每次來看這間房子,都會事先寫好自黏標籤,但是每次他一離開,貼在鑰匙上的標籤就會變黑,接著剝落,像是燒焦了一樣。」
他這麼說時,鬆開錄音鍵,從口袋取出一整張自黏標籤,上頭已經寫好「圍牆大門」「別墅大門」及屋內各房門鑰匙,他開始挑揀鑰匙,反覆插入門上鎖孔,嘗試開門,繼續錄音。「小齊那位遠房表哥的爺爺……」
謝初恭說到這時,轉頭望著文孝晴,問:「遠房表哥的爸爸、爺爺要叫什麼?」
「都說遠房了,管人家爺爺叫什麼?」文孝晴翻了個白眼,說:「你喜歡他就叫老先生,不喜歡他就叫死老猴,你爽就好。」
「不要亂說話!」謝初恭緊張地瞪了文孝晴一眼,說:「小齊表哥姓黃,那屋子裡的爺爺就叫黃老先生好了……黃老先生年輕時經商有成,賺了不少錢,但中年時一場意外,妻子死了,他的脾氣也變得越來越古怪,沉迷奇異宗教,變賣不少家產,還跟兒子鬧翻——」
那時,黃老先生的兒子見父親無心事業,便提議讓給他接手管理公司,黃老先生倒是從善如流答應了,但兒子沒有父親的經商本事,數年下來,公司業績一落千丈,負債累累,好幾次向黃老先生求援。
黃老先生數度賣地資助兒子,幾次之後,不願再金援,父子倆也正式翻臉。
那時黃老先生長年不刮鬍剃髮,熟識鄰人老友都說他活得像個仙人,叫他「黃老仙」;過往與他不睦的商場對頭,則說他瘋了,叫他老番顛。
黃老仙拒絕繼續金援兒子、挽救自己一手創辦的公司,卻將剩餘財產四處蒐購稀奇古怪的擺飾和法器,他相信自己收藏的東西裡,蘊藏著神秘能量,逢人就說自己能長生不老、能讓過世妻子死而復生。
過了很多年,黃老仙被人發現陳屍自家臥房床上,當時的黃老仙,早已成為一副白骨,連究竟過世多久都難以估算。
發現黃老仙遺骸的人是名慣竊,明明是老手,也不知在行竊過程中見到了什麼,失魂落魄地提著一截腿骨去警局自首,據說他直到入監服刑時,整個人還傻楞了好長一段時間。
喀嚓——
別墅門開了。
謝初恭抽出鑰匙,側身向文孝晴比了個「請進」的手勢。
文孝晴隨手將傘束在門邊,推門進屋。
一樓客廳家具飾品都有些年代感,積著厚厚灰塵。
謝初恭緊跟在後,壓低了聲音繼續錄音:「黃老先生兒子,替爸爸辦完後事之後,也想一併處理掉這間房子,但不論怎麼賣就是賣不出去……這麼一拖,又是十幾年,拖到人都老了,得了癌症,黃老先生兒子去世前,終於將這間房子及他與父親的恩怨始末,告訴小齊表哥,說黃老先生的鬼魂,還留在房子裡作祟,要小齊表哥別打這房子主意,否則會像自己一樣,病痛纏身,無法善終。當時小齊表哥只當是爸爸病重之際胡言亂語,等爸爸一死,立刻委託房仲賣屋,但每次只要房仲帶著客戶上門看屋時,就會出事,輕則頭痛嘔吐、重則摔得頭破血流,最後不了了之。最後,小齊表哥將這案子交給小齊處理,小齊才找上我……」
謝初恭一口氣錄到這裡,深深吸了口氣,說:「總而言之,小齊表哥,也就是委託人,向本社提出了一個很棒的條件——不論我們用什麼辦法,只要能將這間房子賣掉,除了案件尾款之外,還願意額外多付賣價百分之五當作額外佣金。哇靠!一億的百分之五,就是五百萬!比我之前開徵信社幫人捉姦好賺多了!」
「你好吵,這樣我沒辦法專心……」文孝晴回頭皺眉盯著謝初恭,說:「哪有人這樣紀錄案件?你當自己在寫日記?」
「這是我的習慣嘛……」謝初恭不甘願地補上時間日期之後,收去錄音筆,說:「好了,妳開工吧。」
文孝晴站在客廳中央環顧一圈,最後緩緩抬起頭,望著天花板。
「黃老先生在樓上?」謝初恭貼在文孝晴身後,和她一齊抬頭望天花板。
「你靠太近了……」文孝晴聽見身後謝初恭陣陣緊張鼻息,見他身子幾乎快貼上她後背,皺眉退開一大步,指著客廳大門說:「你這麼害怕,要不要乾脆在外面等?」
「誰說我害怕?妳哪隻眼睛見到我怕了?」謝初恭哼哼地說,指指樓上:「現在直接上樓?」
「不然呢?」文孝晴大步走向通往二樓的樓梯,謝初恭本來有些遲疑,沒有立時跟上,見前頭文孝晴逐漸走遠,漸漸感到四周莫名陰寒起來,連忙加快腳步追去,害怕地說:「阿晴,我覺得不太對勁……」
「哪裡不對勁?」
「妳的『安全領域』,在這間房子裡,怎麼好像縮小了……」謝初恭怯怯地問:「是不是代表這裡的黃老先生,比我們家阿芬更兇?」
「樓上老先生厲害多了,阿芬一點也不兇。」文孝晴不以為意。「不過對我沒差。」
兩人來到二樓,謝初恭驚呼一聲——樓梯對面主臥房那扇半掩房門內,隱約可見一個高大漆黑的身影。
那黑色身影極大極長,彷彿一個高大巨人,微微彎腰湊門向外探看一般。
黑影腦袋的位置,隱隱可見兩枚紅色光點,像是眼睛。
謝初恭被房內那巨大墨黑身影發出的氣息震攝得全身打顫,見文孝晴沒事般地向那身影走去,立時低著頭緊跟在後。
兩人來到門外,文孝晴伸手推門,一股帶著奇異屍味的陰風,自房中吹出,謝初恭嚇得再也忍不住,拉住文孝晴胳臂,喃喃問:「給……給我兩分鐘,讓我做好心理準備……」
「……」文孝晴低頭瞥了瞥謝初恭那雙劇烈顫抖的腿,說:「我自己進去,你在外面等我。」
「呃?」謝初恭瞇著眼睛、低著頭,像是想要避開房門內巨大身影那殷紅目光,他害怕地問:「妳一個人……沒問題嗎?」
「沒問題。」文孝晴聳聳肩。「我比較怕你會活活嚇死。」
「我在門外……」謝初恭說:「還算是在妳的『安全領域』內嗎?」
「應該算囉。」文孝晴這麼吩咐:「我進房後關上門,我會盡量站在門邊,你背貼著門,我們距離很近——我這樣子講,你有沒有比較安心?」
「有……」謝初恭哆嗦地點點頭,還想說些什麼,但文孝晴已經進房,關門。
謝初恭趕緊轉身,讓後背緊貼著門,扠手抱胸,仍止不住全身顫抖,不免有點羞愧,喃喃自語起來。「謝亞當,像個男人好不好,你讓阿晴一個女生自己進房跟鬼談判,你十年柔道練假的嗎?你的偶像不是詹姆士龐德嗎?詹姆士龐德會讓女人在前面打鬼,自己躲在後面發抖嗎?」他自責到這裡,又忍不住又替自己找起藉口。「可是柔道不是練來打鬼的,詹姆士龐德也不會打鬼的,我們又不像阿晴天生不怕鬼,她可是千萬中選一的靈異談判專家呀……」
他自言自語到這裡,見到身前廊道隱約飄著焦黑灰燼、景象微微扭曲,彷彿蒙上一層有如海市蜃樓般的幻景。
在此同時,他身前隱隱浮現出一個約莫兩、三公尺寬闊的半圓圈圈。
在這個半圓圈圈裡,一切正常,沒有飄空灰燼也沒有虛浮幻影。
這半圓圈圈,是文孝晴的「安全領域」。
謝初恭知道自己只要待在安全領域裡,就會很安全。
他深呼吸,取出錄音筆,嚥了一口口水,低聲說:「現在本社首席談判專家,已經進房面正式與黃老先生談判了,他們現在聊些什麼呢?可能要等阿晴出來之後……我到底在錄什麼?這算是記錄案件過程?我又不在房間我是能記錄什麼?冷靜,冷靜!我是社長謝亞當!對了……我現在來講一下本社成立經過好了……阿芬那件事,也算是一起案件,也該建檔紀錄沒錯。」
謝初恭清了清喉嚨,說:「三個月前,本社還不叫『通靈事務社』,叫『亞當徵信社』。」
亞當徵信社社長謝初恭,不喜歡自己的本名,總覺得聽起來不雅,因此替自己取了個自認帥氣的英文名字——Adam。
一年多前,謝初恭辭去原本任職的徵信社,遷入過世父親留給他的房產,印了些名片、訂做了招牌、買了些網路廣告,開了亞當徵信社,自己當起社長兼首席偵探。
半年下來,只接到四筆生意。
兩筆抓姦、一筆尋親、一筆尋找走失狗狗。
四筆生意之中,也只完成三筆。
狗狗至今尚未尋回。
他為了補貼收入,將自家徵信社辦公室主臥房整理後出租,想多少補貼點開銷。
租客是一位美麗的女大學生,阿芬。
阿芬說話輕聲細語,臉上總是掛著微笑,假日借用廚房做些家常料理時,也不忘替謝初恭準備一份。
這令謝初恭偶爾難免妄想著房客有朝一日變成女主人的美麗故事。
兩個月後,阿芬在臥房門欄上吊自殺。
在經過警方初步調查後,謝初恭被排除了犯案嫌疑,除了那幾日他剛好再次前往外縣市尋找狗狗,有明確的不在場證明外,阿芬在房間留下的遺書和日記內容、以及與親友的訊息往來,清楚拼湊出阿芬自殺的來龍去脈——
在上吊前兩週,她禁不住同學邀約,前往夜店參與一場慶生宴會,起初她拒絕一切酒精飲料,但後來在眾人起鬨下,淺嚐起香橙口味的氣泡雞尾酒,覺得比想像中好喝,之後又續了幾杯,結果不醒人事,再次醒來時,阿芬發現自己躺在一間陌生旅館床上。
她急忙下床站在鏡前,盯著自己一身凌亂衣著,看起來就像是衣服被人脫下後又胡亂套回身上的結果。
她努力回想昨晚的事,只隱約記得彷彿做了場夢。
似乎是場惡夢。
令她感到極度噁心不堪、難以接受的惡夢。
她連連搖頭,想將惡夢裡一幕幕噁心畫面甩出腦袋,她返回了租賃處,仔細洗了個澡,努力說服自己或許只是想太多,說不定是同學或其他客人見她醉得嚴重,好心送她進旅館,然後因為酒精的關係,所以做了場夢……
但她心底其實很明白那惡夢,極有可能不是夢。
她自旅館醒來時的那身凌亂衣著,絕不會是喝醉後的睡姿造成的。
再怎樣誇張的睡姿,都不會令她的內褲穿反、鈕釦錯位。
即便是夢遊,也不會在胸口、頸際、大腿內側冒出一枚枚莫名其妙的吻痕。
她悄悄去醫院驗傷,結果雖然令她傷心,但她還是努力告訴自己,就當作是夢吧,將這一切忘掉,以後小心點就好——她本來就要做到了,她努力保持笑容,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般繼續上學、生活,直到她開始收到一張張自己的裸照。
這些照片像是用刀子提醒她的心,告訴她那晚的噁心情竟,並不是夢,是真實發生過的事。
且事情還沒完。
她不知道對方是誰,甚至不知道對方是否是當夜慶生會上的與會人士,她鼓起勇氣找了當時遊說她赴宴的同學商量,同學卻說自己當時也醉得一塌胡塗,壓根不記得宴會後半段發生了什麼事;她打電話回家,哽咽地找姊姊吐露這件事,還要姊姊別告訴媽媽,她知道媽媽精神不佳,她不想讓媽媽擔心難過。
但媽媽還是知道了,且氣急敗壞地打電話給她,尖吼痛罵她不檢點、下賤、要她永遠也別再踏進家門一步,要她不如去死。
她哭著答應了。
她掛上電話,翻開日記本撕下兩頁,簡單交代幾句話,從衣櫥翻出兩條腰帶打了結,繞過老式公寓門框與氣窗之間的橫木樑,實現了對媽媽的承諾。
兩天後,依舊沒找著狗狗的謝初恭,帶著塊蜂蜜蛋糕回家,準備與阿芬一同分享,卻見到阿芬垂吊在主臥房門框下,可是嚇得魂飛魄散,連滾帶爬地爬出家門向鄰居求救。
謝初恭覺得自己或許會為此消沉很長一段時間,但很快地,他發現到自己接下來可不只是消沉那麼簡單,而是要屁滾尿流了。
他開始在家中見到阿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