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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

我「出生」在北方的志德研究所,是代號「戾」的研究計畫成品。

性別設定是男性,出廠時的年齡是人類的二十歲。理所當然地,這個計畫的 名稱就成了我的名字。

 

以目前的技術而言,儘管模擬人腦的類神經網路系統已日漸成熟,要製造與 人類幾乎相同的人造人,瓶頸還是在於思考的中樞──大腦。現在已經可做出擬 似人類的思考、記憶、情緒、學習等機制,然而經過數十年來的應用,仍可察覺 人造人的頭腦,與人類相比仍有不足之處。

 

因此「戾」計畫的構想,便是將現今的人造人施以「腦移植手術」,將人類 的大腦作為思考中樞,使得人造人擁有人類的思想,變得更具「人性化」。

 

「戾」是一項跨國性的大計畫,參加的人物不乏獲得諾貝爾獎或杜林獎的人 才。整個計畫耗時約十年之久,最後該計畫終於成功,改造出第一位人腦人造人 「戾」──也就是我。

 

當然,計畫的最終階段,還得看看「戾」是否真的能在現實社會如同一般人 類過生活。於是,我被分配到一位名叫志綿的管理者,闖入他的家庭生活。

 

志綿先生就是志德研究所的計畫執行長,被我喚為「父親」的人物。

在外人看來,他是一位沉默寡言的科學家,對於人造人的研究異常狂熱,但 卻不善於與人類交流。交際圈很狹窄,只有研究所的同事和幾位學界的人物,以 及......一群陳列於研究所的人造人。

 

父親似乎是對於「無秩序」的事物感到棘手。

他常說:「如果人心能化為符號與數字,那我必定會交遊廣闊。」因此他反 而與人造人異常親近。這對於用人腦思考的我來說,實在是難以理解的事情。

 

我所謂的難以理解,其實是有著更為複雜的意義:父親對於人造人的偏執已 經到了難以想像的程度。

 

那個例子就是我的「母親」,他也是人造人。

 

事實上,因為各國法律仍將人造人視為另一物種,明文禁止和人類存在親戚 關係,因此「結婚」這等人類締結姻親的行為,也禁止在兩者之間發生。

 

儘管有著人類的頭腦,我在法律上仍舊被歸類為人造人,所以稱呼他「父親」 其實是一項禁忌。就連他的「妻子」──也就是我的母親──都是一種不可告人 的關係。

 

在旁人眼中,父親只是一位熱愛機械成痴的人造人狂,然而沒有人會料到, 他對人造人會產生近似親情,甚至戀愛般的情感。

 

和我不同,母親是一位正統的人造人,出廠於我誕生前十年,也就是「戾」

計畫正起步的時候。預設年齡也是人類的二十歲,性格設定則是「賢妻良母」。 在「戾」計畫研發的這段期間,她在父親的家以幫佣的身分,接受煮飯、洗衣、 打掃等做家事的訓練,並學習人類社會的各項知識。

 

這些似乎都由身為「管理者」的父親負責。討厭與人類相處的父親,雖然離 群索居,但卻懂得如何照料自己的生活,因此教導母親這些技能,對父親而言並 不是問題。

 

父親在研究方面的工作日漸忙碌,訓練一個「賢妻良母」的人造人,在生活 上也會有極大的幫助。因此最初,母親只是以女佣的身分來到父親的家。

 

然而,父親卻對她產生人類不該會有的感情。

現今社會的人類與人造人之間,是近似於「主、從」的結構──簡單來說就 是主人與奴隸。人造人畢竟是人類製造出來的,且頭腦的思考靈活度是人類略勝 一籌,因此兩者之間自然形成明顯的上下關係。

 

近來這種現象已有減緩的趨勢,憑著科學家與人權學者的鼓吹努力,人造人 開始具有某種程度的自主性。大街上可以看到打扮時髦的人造人在閒晃,許多地 方也將兩者合而為一的概念融入其中──如複合式補給店。

 

但是在法律上,人造人仍需要一個人類身分的「管理者」以監視、保障其行 為,人造人獨立自主這點,普遍說來還是備受質疑。再加上兩者在生理、心理先 天的差異,使得人造人要融入人類的生活,甚至兩者的社會完全結合,仍是難以 實現的事。

 

然而,我的父親卻已經在八、九年前,與人造人產生「愛情」,進而認對方 為「妻子」。

 

社會大眾不可能會接受,就連身為半個人造人的我都難以理解。

有時我會揣測父親的心情,那真的是夫妻之愛嗎?抑或是類似「憐惜」的情 感?

 

相處模式則更耐人尋味。生理上無法進行男女的交媾──這種成人影片才會 有的情節,現實生活是不可能發生的──就連心靈的溝通與對話,都與一般的夫 妻不同。

 

我來到這個家時,母親已是人類的三十歲了,但容貌、身軀等外在形體都還 很年輕。父親則步入不惑之年,就好像延續他與母親的不正常關係似的,他稱呼 我為「兒子」,我則被半強迫地喊他「爸爸」。

 

吾乃雜種 - 6 -

 

-7- 吾乃雜種

 

有時,父親會因為母親無厘頭的舉動陷入溝通的難關,此刻可見父親露出苦 思的表情,但最後總是處理得很好。他似乎已在腦中經過複雜的計算,得知如何 引導母親的思考方向,最後經常是母親展露笑顏,而父親洋溢著滿足的光景。

 

每當此時,我就會有「啊,父親還是喜歡人造人的」這種欣慰卻又落寞的感 受。

 

因為,我終究只是半個。

 

父親在我一、二歲時,也經常像對待母親一般,對我投以滿懷的熱情,然而 隨著長時間的相處,父親與我的交流日漸減少,望著我的眼神也不像對待母親那 般,閃耀著興奮與熱烈的神采。雖然仍每天關心我的生活起居,說話也時常帶著 微笑,但是我很清楚,我開始與父親日行漸遠。

 

至於箇中原因,隨著歲月的增長,我也逐漸明白。

我在父親眼中,變得越來越像一般人類。儘管皮膚仍是矽膠,靠著程式在運 作,但在父親眼中「沒有規則與秩序」的人腦,成為阻隔我們的鴻溝。我說著人 類的話語,表達人類的情緒。無法與人類正常交往的他,一定是對我感到厭煩, 對他而言,我只是讓他懊悔萬分的研究成果。

 

母親是與其他人造人一樣,難以溝通的無機體。雖說實際照料我生活的是 她,然而關心的話語聽在我耳裡,就像是預錄在餐廳門前的「歡迎光臨」,無法 打動我的任何感情,那終究是冰冷的機械與程式運轉出來的東西。

 

「媽媽」?我不像父親那麼狂熱,要我對一個人造人──而且外觀年齡和我 一樣──喊一聲媽,我實在說不出口。縱使我自己也是半個人造人,但是我的人 腦就是會有所抗拒。

 

沒錯,說來說去,都是那顆人腦在作祟啊。

有時我會突然恨起那位簽下契約書,答應死後捐贈大腦給研究所的人,如果 沒有他,我只會以人造人的身分誕生在這世上。或許沒有人類的家庭溫馨,卻也 能享受人造人的單純幸福。

 

如今,我只是個無法融入任何一方的社會,自怨自艾的......

雜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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