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范未央正透過電話拆散一對夫妻,如同她這一年來所做的。
「可是……我還是無法下定決心和他離婚。你知道的,我們有孩子,孩子什麼都不曉得,萬一事情演變成最糟糕的地步,我怕他一時無法承受。」
電話那頭,太太聲淚俱下地訴說她現在的困境。真是夠了,委託調查時一臉毅然決然,證據備齊時就開始畏畏縮縮,那些在你踏入這裡前都沒想過嗎?未央很想對她這麼大吼。何況縱使有那些顧慮,丈夫對妻子不忠,不將孩子放在心上已成定局,再努力維持也無濟於事,這種情況比起兩人失去愛情,卻將家庭當成唯一寄託的狀況要簡單多了。
「何小姐,小孩沒有那麼無知。他已經上國中了,即使夫妻沒有吵架,孩子也能從兩人細微的互動看出端倪。或許你可以考慮和孩子溝通後,決定要不要攤牌?」
雖這麼說,未央也明白自己沒資格說這種話,她以往的家庭觀念裡,「孩子」從來不是第一考量。
「我會的……週末過後再跟你拿那些資料。」
「如果對於監護權和贍養費等事項有疑問,我可以安排律師諮詢。」
耳際傳來吸鼻子的聲音,接著是電話掛斷的信號。未央輕嘆口氣。或許因為她是女性,也或許是她年紀才三十出頭卻一副飽經風霜的世故臉,比起其他調查員,那些委託人更常對她訴說家庭上的困難,這絕非是好事,被傾倒的心情垃圾越多,越覺得自己像是瀕臨故障的焚化爐。
雖然態度扭扭捏捏,剛才那位主婦八成也會選擇離婚,這麼一來便是未央今年拆散的第二十個家庭,不過她毫不在乎,或該說,她得強迫自己不在乎。她很清楚,那些人的情況或許不用走到這一步,然而家庭是由個人組成,犧牲個人幸福換取表面上的和諧,說什麼都令她難以理解。
二○○九年,台灣離婚夫妻共計五萬七千兩百二十三對,平均每天會有一百五十六‧八對夫妻分手,自己扮演了八分之一天份的推手,不過是滄海一粟。
她一直在練習當個稱職的焚化爐,燒去那些因婚姻而生的罪過──包括她自己的。
擱上話筒,未央攤開早報的社會版,尋找是否有這一帶的案件,或是關於「影子」的報導。
一如往常,毫無所獲。當然,也可能是案件的輕重根本登不上版面,新聞只是輔助,就算發生什麼事,最終還是得從社長那兒得知詳細內容。
她望向窗外,天空的雲層仍像是暈開的水墨畫,雨水形成的絲線不斷落下,路上的行人因為傘面都看不見頭頂。有多久沒放晴了?她在腦中思索上次陽光普照的時節,卻怎麼也想不起來。
這間位於台北市環河南路一段,座落西門町外圍的徵信社,過了中午仍相當冷清。不少調查員仍在外頭奔走。近幾年採用電話與網路諮詢,鮮少有人親自上門,多數案件都是調查員在外頭與委託人碰面。與對面環河快速道路的車流相比,辦公室顯得寂寥許多,所幸所佔坪數不大,若所有員工都在,反倒會太過擁擠。
社長在個人室裡。六年前從警界退休的他,成立這家事務所,儘管已年近花甲,炯炯有神的眼眸仍蘊含過往對刑案偵查的執著,他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是:「徵信社不是只有調查外遇與抓姦,還要解決警方無法插手的問題。」
社長昔日的人脈對他們在調閱資料、獲取情報上幫助很大,事務所也會不時派遣員工協助警方進行裝機、監聽等工作,未央就曾經當過這樣的「警察義工」。徵信社和警方一向是依附共生的,儘管警察辦案大多不希望局外人介入,兩者確實存在這樣的關係。
上週從社長那兒,未央聽說了關於「影子」的消息。
兩年前的女童勒殺案,「影子」成了頭號嫌犯,最後因證據不足而獲釋,此後仍一如往常在西門町遊手好閒,並不時鎖定年輕女性跟蹤。然而除此之外,他並沒有犯下什麼會被逮捕的罪行。
「胖仔跟我說,最近有件案子令人匪夷所思。」
社長指的是他的後輩,服務於萬華分局,負責偵辦女童勒殺案的警官。
「說是有一家服飾店遭竊,店門被撬開,收銀機裡所有現金都被拿走……這不奇怪,問題是櫥窗裡的一尊人形模特兒也不翼而飛,當然,它身上的展示衣物也……」
「為何拿走那種東西?」
「這就是讓人摸不著頭腦之處,據店長說,那個假人身上的衣物也沒有很值錢。」
「帶著那麼大一個東西,很顯眼吧!」
「這倒是沒什麼問題,竊賊應該是趁夜深人靜時犯案。更重要的是……」
社長壓低聲音。
「聽小王說,這件案子似乎是『影子』幹的。」
未央倒吸一口氣。
調查員之一的小王,在某次跟監過程中巧遇「影子」,在一旁偷聽他對夥伴吹噓,因而得知這項情報。
「不過你別輕舉妄動,畢竟竊盜案有警方處理。」
未央坐在辦公桌前,仔細玩味社長說的這件事。既然不希望她調查,那又何必透露?
社長室的門半掩著,露出一條細小的門縫,這代表社長在裡頭。社長室和位於事務所門口的櫃檯只有一條走道之隔,以往客戶頻繁造訪的時代,他經常透過門縫偷聽來客的腳步聲與對話,他說,這樣可以猜測委託人的個性。近年來客戶鮮少直接上門,他也逐漸失去這項樂趣,只是半掩著門的習慣仍在。
不過今天他很幸運,一名男性推開徵信社大門,拖著緩慢的步伐進入。
男人約莫四十後半,頭頂微禿,雙眼略微下垂,銀框眼鏡使他看來有股菁英氣質。他甩了甩著手上滴著雨珠的黑色摺傘,原本整齊的襯衫因外頭雨勢有些濕透。櫃檯小姐露出職業笑容,他立刻遞上名片。
「敝姓洪,不好意思,請問這裡是不是可以幫人查案?」
「視調查內容而定,請問要委託什麼?」櫃檯小姐接過名片。
「是,是這樣的,內人……這個,那個……」
他的語調微弱且吞吞吐吐,與外貌給人的印象不相符。
「內人前天晚上……嗯,是這樣的……」
「洪先生,來我們這裡不必難以啟齒,如果是尊夫人外遇或失蹤的話,大可直說。」
「不是的,不是那麼簡單的事。是……被殺了,變成一塊一塊的。」
櫃檯小姐聞言,皺起眉頭。
未央聽見兩人對話,抬起頭觀察來客。不對,一點哀戚或痛苦的神色都沒有,臉上的表情僅訴說著求助無門的苦悶,不論家裡真有人被殺或開玩笑,都不該是這種臉龐。
「洪先生,我很遺憾,但我們並不承辦殺人分屍案的調查,請您報警吧。」
「不是的!說是我老婆,其實不是真人,她……她只是一尊假人,警方不會受理的!」
他的話聽似胡言亂語,語氣卻異常堅定,櫃檯小姐愣在當場。
未央觀察著他們,腦中思考這位先生是何來歷,以及他是否有把假人當老婆的特殊癖好等問題。
「讓他進來吧。」
社長室的門被拉開,一張圓融的臉,伴隨低沉渾厚的嗓音探了出來。
*
「先喝杯茶吧。」
「謝謝。」
社長盯著眼前的客人,並未催促對方主動說明。他很清楚男子是個拙於言辭,不擅表達的人,與其要這種人開口娓娓道來,藉由問題拼湊全貌反而更有效率。
社長室並不大,除了辦公座椅外,僅有兩張單人沙發,未央只好靠牆站在一旁。她並不納悶為何社長要請她進來,對他們而言,一星期內聽到兩則關於「假人」的消息,很難認為兩者毫無關聯。
她一直在追查「影子」,任何能扯上關係的事,她都有興趣。社長也深知這點,如果服飾店竊盜案有警方處理不好施力,那就從另一頭著手。
「我先確認一點,你說尊夫人是一尊假人,是指展示櫥窗的人形模特兒對吧?」
「是……是的。」
「那是買回來的嗎?不,那具模特兒是怎麼來到貴府的?」
「是買回來的沒錯,不過是因為小健的要求……啊,小健是我兒子。」
「你的意思是,令郎要你買一尊人形模特兒當作自己的母親?那他又是誰生的兒子?」
自己的回答加深對方的疑惑,男子當下感到羞愧,搔頭苦思該如何說明。室內又陷入一陣沉默。
未央看了一眼他遞出的名片,洪渭龍,頭銜是某科技公司的主任工程師。一般而言像他這樣的年紀,早已經歷過經理的職務,到達部長層級了,無法升遷的原因,肯定與他的口拙脫不了關係。未央自己的委託人中,也有幾位在相關產業工作,其中不乏這樣的人,就她的觀察,這些人有優秀的思考能力,卻欠缺領導才能,只好一直當個研發人員,甘於作公司的小齒輪。
她心想,不知這位洪先生是否和自己的前夫一樣,是個不懂生活樂趣的人?
正當社長打算從別的角度詢問時,對方好似想到了什麼,從皮夾拿出一張相片。
「這是內人……不,是三年前過世的亡妻。」